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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八十二章 她的命运1

    “我一向都知道,男人的错更大,但是最大的错可不是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。而是……”

    巫明丽拉着李清婉往马厩走,清芳紧跟在后面清场。

    “而是他们夺走了女人的机会,迫使女子除非嫁人、攀附,否则就没有别的路可走。你要恨人,要打人,为什么不挥刀向你们共同的敌人!”

    巫明丽将她拽到了马厩,徐嬷嬷跟上来给她们每人一顶长及脚踝的彩绡幂篱戴上,信王府自有的几匹温顺的良马在马厩里闲适地休息:“会骑马吗?带你去几个地方。”

    李清婉弓马娴熟,骑马不在话下,她还想分辩几句,巫明丽、清芳还有匆匆赶来的郁红、金凤都上了马,没有跟李琚出去的丁武领着陈式也是骑马来的,李清婉也只能上马。

    李清婉的丫鬟们一个都没跟上来,想当然是被拦住了,李清婉忽觉害怕:“你要带我去哪?”

    “带你看看真正的女人的世界。”

    春和景明的日子,几匹马从信王府北侧门出,一路奔向城南,跨过内城,跨过外城门,一去十几里,直到一个村庄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非常安宁、殷实的村庄,人们安居乐业,农夫和农妇们在地里忙碌,春水初明,春林初盛,道旁新柳金丝俏,枝上小芽春意多。

    村里夯土路结实平整,小河上架了风雨桥,山坡下有耕牛和耕羊,河边有水碓水磨,是富庶的象征。

    人们被哒哒的马蹄惊动,远远看见是一队锦衣丽人,盛装华美,绝非寻常富户,又见怪不怪地低下头去继续劳作。

    看不出任何问题。

    巫明丽目标明确,领头的是清芳,她明明也是第一次来这里,却像回自己家一样,熟门熟路毫不停顿地就来到几个村落之间一个看似供人歇脚的凉亭。

    清芳率先停住,道:“就是这儿了。”

    巫明丽没上前,而是让李清婉自己去看。

    凉亭里只有一块碑,上面朱红大字写着“禁溺女碑”,底下是一篇短文,劝人们抚养女儿,说的是“这里十女九溺,风气太差了,难怪男的娶不到老婆,劝父母们不要溺女,女儿养到七岁就可以下地干活,养到十七岁能挣一笔彩礼,为何要溺死她们?徒增杀孽,来世要遭报应,还短了钱财”等等。

    李清婉张了张嘴,想说命不好什么的,可是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因为她看见溺女碑后摆着三四个赤身裸/体的女婴,早已死了不知多久了,乌鸦正在尸体上大快朵颐。

    远处的河边,一个船夫跳下船,提着一坨被水草和破布包裹的东西,依稀是婴儿的模样,船夫提着她的脚,露出细瘦的小腿到处是伤口,血肉被水泡得发白,露着白骨。

    李清婉别过脸去,哇的一声吐了,郁红赶紧靠近前给她递水。

    巫明丽勒着马原地转了两圈,示意清芳,清芳打马上前问道:“她还活着吗?”

    船夫十分惶恐,把婴儿扔在一旁,弓着身体说道:“早就死喽,喂了鱼啦!”

    清芳又问:“上面不是刻着不让溺死女儿吗,怎么还有这么多孩子?”

    船夫咧嘴,露出岑黄的牙齿:“已经少了好多咧,个把月才五六个,以前嘛一天都有两三个。太太们想收养个丫头?村里好多哩,要几个都有。”

    清芳说:“我们不养,就是奇怪,所以问问。这上面不是写的养大了可以干活儿,收彩礼吗,为什么不养啊?”

    船夫说:“小姑娘没嫁人不知道吧?一家子五六个娃儿,有一两个丫头就够了,多的养起赔钱哪!养多了彩礼也要低的嘞!生出来就扔了,当妈的还可以早些儿怀下个……”

    后面的话,李清婉实在没听到,她又吐了。

    清芳给船夫几文钱打发了,很利索地上马,道:“这里还算好了,远处那个塔尖,看见了没,就在山上,那是婴儿塔。”

    一直缀在后面的陈式道:“我去查的,我知道详细,里头全是小姑娘,不想养的就扔进去自生自灭,经年累月,堆满白骨,附近的野狗经常叼着娃儿满山赶。”

    巫明丽转头看向他:“陈侍卫的女儿,是不是收养来的?”

    “是啊,扔在路上的女孩子,总是一条命,我前头那个媳妇就捡了回去。”陈式讪笑着,“这不我又捡了一个,上次刚好遇见一个大娘扔闺女儿,我就要走了,现和我家丫头搭伴儿呢。”

    “素知你是个善良人。”巫明丽趋马走到李清婉旁边,拍拍她的背,“吐完了吗?咱们继续走,得快点儿,不然来不及回宫了。”

    李清婉咬咬牙:“走。”

    他们一行人沿着村道从西往东,又到了一个村子,和之前的村落没甚区别,不过他们在路上恰好遇到了一队迎亲的人。

    看得出来这家人很穷,整个迎亲队伍只有三个人一头驴。

    一个吹唢呐的在前面开路,后面跟着一头毛驴儿,上面驮着一个编辫子的小丫头,是新娘,一个四五十岁挥着鞭子的男人抽打牲口,鞭子时不时落在新娘的衣角,把她吓得哇哇大哭。挥鞭的男人衣襟上系着一块旧红布,是整个队伍唯一的喜气。

    而新娘看年纪不过十岁出头,估算她还没有李清婉的马高。

    她和巫明丽一行擦肩而过,看着这队盛装华服的人,哭声停了一下,接着那新郎官又骂骂咧咧地打她,小女孩便又继续嚎啕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李清婉想都没想,掀起幂篱垂下的彩绡,一鞭子抽到男人背上:“你怎么打人?”

    男人下意识地提起旁边的菜刀:“关你个——”

    他看见李清婉骄横的脸,鞋上镶嵌满明珠一颗能顶他全部家产,看见陈式、丁武腰间的佩刀,把脏话吞了下去,堆着笑,走到一旁:“不打了,不打了,冲撞贵人,您恕罪,请您恕罪。”

    李清婉和小女孩看着对方,李清婉呆呆的,女孩儿满眼是麻木和泪光,最后毛驴儿驮着女孩儿往西去,骏马载着李清婉往东走。

    这时纯粹意外相遇,并不是巫明丽早早看好的,她看好的地方在东南城门附近。

    那里有渡口和道路交汇,每天都很热闹,南北杂货,牲口土产,车马行人川流不息。

    巫明丽他们一行很打眼,因为他们穿的不像会在这里做生意的样子。

    到了这里就有向导包上来,要带路,要卖东西,丁武出面踹开了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,又点了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当向导,这才挡住了底下蠢蠢欲动的势力。

    巫明丽说:“我买几个人回去伺候老爷,你带路吧。我要挑好的。”

    向导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办好,麻利地将他们领到了集市的一个区域,那里污水横流,脏不可闻,一圈一圈的猪圈羊圈,里面放的却都是当做“门面货物”展示的人,大多是女孩儿,有老有少,有麻木地看着过客,有哭着向牙子们求情。

    一个生得十分美貌的小女孩儿被一个老妇人指示打手往牛车里塞,牛车上还有好几个姑娘,个个儿哭声震天。

    这个美貌的小女孩儿抱住牙子的腿不放,哭着喊道:“我会绣花,我还会织布,我一天能织两匹布,我求你别把我卖进妓院,我给你当小,我织布养家,我一辈子伺候您,记得您的大恩大德!”

    然而有什么用呢,两个打手一个抬脚一个捆手,把她捆得待杀的生猪一样,扔上了牛车,一团破布堵住了她所有的哀鸣。

    又有一对夫妻,丈夫做主卖了女儿,妻子不肯舍了女儿,被牙子指使手下强行带走,那妻子追索不休,丈夫索性连妻子一起卖了,转头又问牙子有没有好生养的新鲜女人,他拿着卖妻女的钱,要再买一个回去。

    一个牙子向一个带着护卫的老头儿介绍:“……对上次您说要个又漂亮,又年轻,能诗会画,善解人意,还耐造的,就是她了,今年十五,黄花大闺女,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不过家里落败了出来卖身,读过几年书……”

    那小姐如戴霜披雪的芝兰玉树,虽衣不蔽体一身风尘,却自有一种气度,她被捆着手像拖牲口一样地拖过来,刚站稳了,劈面啐牙子一口,有被牙子一棍子打在小腿骨上,姑娘立时扑跌在地,她眼里满满泪,就是咬着牙关不肯哭出来。

    牙子掰着她的下巴,让老头儿检查牙齿,老头儿满意地点头,问:“真的能诗会画?别是个不解风情的傻大姐儿,没意思。”

    牙子便拍着小姐的脸说:“你现在就念首湿干给老爷听……不念是吧?不念,我就把你和你妹妹都卖到青楼去!”

    牙子话音未落,对面传来一声闷响,所有人都略停滞一下,然后才恢复正常,又有几个人朝声音的来源跑去。

    巫明丽询问向导,向导解释说道:“又是哪个女的不甘心,撞墙自尽了吧?这好死不如赖活着,能活着干嘛死呢?人贱就要认命,有人天生贵命,好比夫人小姐,您每骑大马,穿金戴银,就是命好,他们命贱,不认命啊,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嘛!”

    巫明丽道:“带我们去看看吧,万一还活着,好歹救一条命。”

    向导赶紧灌了一通好话:“太太您真是善人,还管咱们草芥一样的东西哩!好人一定有好报,您家一定升官发财,养儿子个个儿状元……”

    边说,向导边牵马往前钻,然而这世上终究是奇迹少的,前面大石头墙倒了半堵,散落的石块下压着一个女人,脑浆迸裂,红的白的混在午睡里,可知以怎样的必死之心撞墙。她衣不蔽体,死不瞑目,一个胖胖的妇人用脚底碾着她姣好的头颅在地上擦,边碾边骂:“老娘二十两银买的你,供你吃供你花,你倒好,蹬鼻子上脸是吧?不肯伺候大官人是吧?侯五儿,去,把做媒的张婆叫来,给五两银我就卖了她!”

    李清婉看着飞溅到路上的血浆和脑浆,又吐了。

    她之前的早饭已经吐了个干净,现在吐的只有胆汁儿,苦涩不堪。

    真的好苦。

    巫明丽示意清芳给向导钱,说道:“哟,不巧,我妹子这样今儿也看不了人了,改日再来吧,我记住你了,下次叫我相公直接找你买人。”

    向导知道这不过是虚词,但是清芳直接给了一吊钱的辛苦费,向导高高兴兴地接了,陪了一车好话,一直送他们离开集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