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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三十六章 夜话

    对于李清婉的问题,议政厅众臣,包括武将,都是用“公主既然享受国库供奉,理应为国奉献捐躯”作答。

    李清婉实在不知如何辩驳。

    在嫂子的寝室里,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皱着眉左思右想。

    巫明丽临时料理了一桩事才回来,先不管李清婉做什么,自顾自打几遍八段锦,再练练肌肉,练好了,秋草等用热热的帕子给巫明丽擦一遍,这才要睡了。

    今天巫明丽点了白羽陪寝,实在是李清婉在,总不能还叫妾侍来睡。

    白羽非常聪明,往常如果睡前轮到她值夜,她会讲两个笑话,或者背一点诗文,调节调节睡前的氛围。

    今天看见李清婉情绪不好,她就什么都不说,将各处检查一番,和值夜的女孩子们交接好了,跟在巫明丽后面躺下。

    李清婉睡最里头,巫明丽在中间,白羽在最外面,三个人并排躺着。

    巫明丽闭着眼,问道:“那年我问你的问题,和今日你问我的问题,原是同一个答案。一个国家或部族,以联姻结盟别的势力,为什么总是公主远嫁,而不是皇子上门?你想想啊,索瑟的公主嫁到了漠西蛮,漠西蛮还是漠荒时,公主也曾嫁到过中原。为什么不是皇子去,而是公主去呢?皇子也享受着国家奉养,也吃着百姓辛勤劳作纳税的粮食,为什么不是他们上门娶公主,非得是公主出嫁呢?”

    李清婉眼睛猛地瞪大:是啊,为什么同样吃饭穿衣被人伺候的皇兄皇弟,在这时候隐身了?

    巫明丽说:“因为妻子是‘嫁到别人家’,丈夫娶妻是‘娶进门来’;因为皇子可以开枝散叶,公主只能为别人开枝散叶;因为男人可以建功立业,女子只能‘夫贵妻荣,母以子贵’。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,我们被剥夺了其他可能,即便努力读书,改良织机纺机,写诗词乐曲……实际上也只是为人妻子时的锦上添花。而于你,你能打善斗,能征善战,若是男子,完全可以像你哥哥那样报效君王朝廷,即便马革裹尸,也是你的选择。可作为公主,你的学识才华,最后都只能是‘妻子’的嫁妆。这是为什么呢?除了男女不同,你和他们有什么本质的区别?”

    李清婉几乎要“垂死病中惊坐起”,被巫明丽一把拧住扯回来:“跳什么?想到怎么说服陛下和中宫了吗?”

    李清婉道:“我……我向陛下祈求,让我去边关,去碎叶,驻守一辈子,为他一生守边关?我愿意去王庭刺杀左贤王,我都可以,我宁可死在外面!也不要——”

    巫明丽反问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:“你打算怎么求?”

    李清婉不大自信地说:“我爹疼我呢……我求求情……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愿意干呀!”

    “那我再教你一件事。人的选择,往往基于利益和意气。持续的时间越长,参与的人越多,基于利益的可能性就更大。女子的意志并不被作为考虑,所以你想求陛下放弃让你或别的姑娘联姻,必须提供比联姻更大利益。不论是付出更小的代价,还是获得更多的结果。

    “说到底,他们想联姻和亲,是想支持右贤王继续和左贤王争斗,使得漠西蛮继续内乱,无暇他顾。现罗剑胆南线直切入腹地,若漠西蛮北压,定会危及镇北军南线。牺牲一个女子,换取时间纵深,是表面的驱动所在。

    “你要提供更大的价值,才能说服陛下放弃。”

    更大的,价值……?

    李清婉茫然了,她有什么价值?她很会打架?

    可是要帮罗剑胆牵制漠西蛮,只打架就行吗?

    李清婉连索子河具体在漠西蛮的哪个位置都不清楚,更不知道漠西蛮有多少兵马、气候地理如何。

    巫明丽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,道:“你哥哥的书房,有一个沙盘,上面是碎叶以西含漠西蛮的大片领土,明儿我叫人带你过去,你仔细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巫明丽并不指望李清婉能看出什么,只要琢磨就行了,只要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,就够了。

    皇权和相权代表的文官士绅体系有矛盾,巫明丽不止一次利用过这个东西,这一次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对文臣而言,和平均势比两线开战好,对皇帝陛下而言,驱逐边境隐患的成功过与少付出少消耗的代价,两手都要才好。此暂时一致,不过因为皇帝陛下要拖时间等机会。他们本质的矛盾并没有消泯。

    对文臣而言,公主和亲,是两国正常邦交,甚至足可以写个《明妃曲》之类的千古名篇,“一去紫台连朔漠”的,说不定还能用成典故寄托自己的情思。

    但是对皇帝陛下而言,和亲却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。且公主的陪嫁,相当于白白资敌,算纸面收益,还不如开战——至少开战时投入的一兵一卒能换对方一兵一马,不至于肉包子打狗。

    巫明丽双手合拢交握在腰间,睡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,巫明丽和李清婉起床收拾一番,彩云来说,存武堂的人都安排下了,李清婉的大宫女儿亲自守着,书房的沙盘、兵书都已备好。

    李清婉便去了存武堂,琢磨她的“价值”。

    巫明丽去西厢和三位太太闲话少时,回来路过书房,叫方无适来写首诗:“不拘长短,不拘几言,也不拘格律,要紧的是内容,要写出公主的决心,就是那个‘今亡亦死,举大事亦死,等死,死国可乎’,差不多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方无适领悟得来:“啊,就是说,今嫁他如死,抬棺上阵亦死,等死,战死可乎?”

    “聪明,就是这个意思。然后还要一点讽刺的意味,就是‘三十万人齐解甲,宁无一个是男儿’那个。”

    方无适又秒懂:“‘遣妾一身安社稷,不知何处用将军’。”

    “还要更恶毒点,讥讽外面那些男人,他们怕打仗,怕死,我们可不怕,最好能气死他们一两个。”

    方无适面露难色:“这却难了,我——没有那样的笔力,他们脸皮比我的笔厚啊!”

    “没事,你先写罢,速度要快一点,今晚就要。”

    方无适道:“打油诗当然写得快,我这就去办。”

    果然,李清婉还在书房看沙盘看得头晕眼花,方无适这里已交了一首长诗来。

    长诗题名《明妃怨送公主和亲歌》,配弹词曲儿可唱,全文白话,交给外面不认字的老翁老妪都能看得懂。

    开篇就开始讽刺,捏造了一个匈奴打草谷劫掠边城,汉帝反击调兵的故事。上写敌国士兵以为汉帝发兵攻打他们所以个个“计穷绝无保,觳觫莫敢先”,下写汉帝派来的竟是和亲之女,“忽然降帝子,皎皎陈兵前”,然后就是这和亲之女的控诉:

    “妾骨埋黄土,君功入史流”“不若提秋水,横刀死阵头”“荒草没我冢,天地为我春。”“今陈千百策,裂土复献金。明堂见泥塑,胜似天子臣。”“摇怜献妻女,也算是男儿!”

    巫明丽点点头,整挺好,舒服了。

    激发人的一时意气,在短时间里,比利益更有驱动力,不然怎么有“匹夫一怒”?

    她将诗稿点回给方无适:“你拿去给公主吧,告诉她,去买一条裙子来,抄上去,今儿也好明儿也好,只要是晌午回宫,总能赶上一批议政厅的官儿散了,把裙子射到他们的必经之路上,找一群乞儿背熟了,给他们好好念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