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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 婴儿与阶级(一)

    1.

    “永远不要认为你的付出需要回报,也不要提回报,你要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些,这是你的义务。”

    赵岭很喜欢说这句话,当然,他不是对周画说,而是在打电话的时候对他的下属说。

    他刚升职的那一年,办公室里的下属新增了3人,其中一个是新考来的。

    是个年轻女孩,外地人,被赵岭要求提前半小时上班打扫办公室卫生。

    她似乎是有情绪的,不愿意做这种“低价值”的卫生员工作。所以一而再、再而三的拖拉,到了最后,她干脆正点上班,也不会做任何打扫、浇花、烧水的事情。

    赵岭问过她:“你是不是觉得单位多占用你一点时间,你都觉得亏本呢?”

    她当时只是讪笑,转身就和同事抱怨起自己大学毕业考进来,可不是为了做这些老妈子活的。

    于是,赵岭便耐心地开始教导她如何在这种环境里“懂事理”。

    他把她调离了办公室,安排到了一楼最尽头的档案室里工作,她的隔壁就是门卫,每天除了整理档案,她接触不到单位的具体业务。

    但是杂活是她要做的,因为她负责的工作并非核心,所以她是单位里最闲的人,跑腿、送文件、帮其他科室送U盘成了她的日常。

    这样的日子一久,她开始绝望,主动和赵岭提出自己想要回到核心办公室,还承诺再苦再累都不怕,她不想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做底层工作。

    如她所愿,赵岭安排她去了单位里最辛苦的业务部门,并让她负责一摊业务,表面上是提职了,实际上三天两头迎检,她一个人要做五个人的工作量,难免会出错。

    数据一错,同事对她的评价便开始一边倒,领导在开会时也会拿她来树立典型,让人引以为鉴。

    她开始变得郁郁寡欢、提心吊胆,生怕工作上再出错,可神经过于紧绷,状态越发糟糕,尤其是年底考核时她得了“差”,涉及到绩效金额和进入档案,她终于崩溃了,和赵岭哭诉自己的不易,但赵岭只对她说了开头的那些有关“义务”的大道理,还关切地问她:“你是不是抑郁了?去看看心理医生吧?我给你批7天假,你再找大领导说一声,他还能再给你多一些假期的。”

    她感激不已,拿着赵岭批的假条去找了大领导,看了假条上的“病假原因”后,大领导果然给她批了1个月的假期。

    赵岭为她写的是——“心理疾病需要就诊静养”。

    她的确可以休假了,但是,她成了单位里人人奔走相告的“精神病”,大家提起她都会嗤嗤一笑,说她是工作能力不行,疯了。

    如今休假过去半年,她还未回归岗位,并不是她不想上班,而是单位在劝她继续休息。

    “谁也不需要一个精神病回到单位里扰乱秩序。”赵岭和周画说起这件事时,态度非常的轻描淡写,“年轻人嘛,总是自命不凡,觉得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规则。但运转千年的机器是不会因为少了一颗螺丝钉而休止的,工作和婚姻是一样的,都是千百年来传承下的体系,弱小者服从强大者,天经地义。而且下位者要尽职尽责地去做,别有抱怨,这样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快乐。”

    周画听着这些,觉得赵岭说的很有道理,她也认为是那个女孩不懂事,竟然妄想挑战阶级。

    而她就不一样了,她很满意自己的工作——做赵岭的全职主妇,照顾他的起居,为他生儿育女,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。

    对,是需要为赵岭生个孩子的。

    这样才能稳固婚姻。

    但是,当周画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,她认为肚子里的孩子并不能帮助她获得更多的幸福。

    甚至于说,她为怀孕的事情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。

    2.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挺长时间没来月事了?”早饭的时候,赵岭忽然这样问周画。

    周画一怔,坐在她身旁的赵嘉景也停住了夹菜的动作,唯独魏如楠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碗里的粥。

    这是距离“那一天”过后的第2个月。

    周画心跳如鼓地低着头,半晌过后,她才回答赵岭:“可能是着凉了,延迟的时间长了点。”

    赵岭喝了一口豆浆,“那也有点太长时间了,两个多月了吧,最好去看看,别是其他不好的原因。”接着又对赵嘉景说:“你最近怎么都没带启航到家里来?有阵子没听你提起他了。”

    赵嘉景的眼神黯了黯,平静地回道:“分班了,他选了体育班,我们放学时间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赵岭的表情极为震惊,“你们班级分开了?怎么早不和我说?我说什么都得让你俩同班啊,你们两个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的!”

    魏如楠在这时轻飘飘地说了句:“嘉景学习成绩好,总不能为了他去学体育吧?”

    赵岭一瞬哑口无言,可还是觉得心有不甘,嘴里嘟囔着:“我没听宋局说这事儿啊,怎么突然改学体育了,宋局不可能同意啊……”

    魏如楠提醒他:“快吃吧,一会儿粥都凉了。”

    赵嘉景在这时站起身,拿起自己的碗筷:“我吃好了。”

    周画说了句:“放水池里就行,你还得去上学。”

    “时间来得及。”赵嘉景进了厨房,“我把自己的这些刷好。”

    赵岭则是直接拿起外套朝玄关走去,他看着手表,担心上班会迟到,但出门之前还是叮嘱周画记得去医院看看。

    周画吃不进去剩下的饭菜,她没什么胃口,神色黯然地收拾着桌子,魏如楠也在帮忙,家里唯一的两个女人沉默着,只余厨房里哗哗的自来水声音。

    赵嘉景舔了舔上牙的豁口,那是2个月前留下的旧伤。

    “那一天”的事情成为了他与周画共同的秘密,他们默契地不去提起,以为这样就能假装忘记,随着时间流逝,“那一天”的噩梦也早晚会被冲淡。

    可恶魔留下了种子。

    在周画的肚子里。

    3.

    “确实已经2个多月了。”屏幕上的彩超图里显示着灰白色的圆点,医生手里的仪器还在周画的肚子上移动,“你看,胎心都形成了,现在是很稳固的阶段,再等个十几天,你就能听到孩子的心跳声了。”

    周画恍惚地躺在诊疗床上,她觉得医生的声音越来越飘忽,而她自己的呼吸声则越来越重。

    “那一天”的记忆碎片从眼前支离破碎的闪现,她单单是回想起雨声,都觉得心痛如绞。

    “女士、女士。”医生的呼唤终于令周画清醒过来,她问:“孩子的爸爸呢?要不要在这建档?方便你下次复查。”

    周画动了动嘴唇,艰难地说出:“他在上班,我先不建档了……”接着又问:“检查结束了吗?我能起来了吗?”

    “可以了,起来吧。”医生将一些纸巾递给她。

    周画擦拭着腹部上的药膏,黏腻的触感令她眼前再度闪现那些恐惧的画面。

    她倒吸一口凉气,拼命地平息自己的情绪,紧接着,她按捺不住般地问医生:“我……我在当时吃过避|孕|药的,怎么还会怀|孕呢?”

    “你是之后吃的吗?”

    周画沉重地点头,“对,很紧急的避|孕|药,中间只隔了3个小时而已,我吃了两片的。”

    “哦,这个是和个人体质有关的,就算吃了药也不能完全排除怀|孕的可能。”医生问:“我看你信息栏里填写的是已婚,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孩子吗?”

    周画没回答,双手抓紧了衣襟。

    医生好心建议道:“反正你确实还年轻,要是两个人还没准备好的话,就好好商量一下。但最好快点决定,一旦到了3个月再拿|掉|孩子,你身体会吃不消。”

    周画喃声问:“那……如果我打算生下来的话,我是说如果。孩子会因为我当时吃过药而发育不良吗?就是会……智力方面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不能和你保证这个,但就目前的胎心来看,这是个很健康的胎儿,你回家后再仔细地考虑一下吧。”

    周画再没说什么,从诊疗床上走下来,她拿走了医生递给她的“确认怀孕”报告单。

    医院的走廊墙壁白寥寥一片,浓重的消毒水味道铺天盖地。

    周画只要闻到那味道就觉得作呕。她捂住口鼻,快速走出了医院。

    4.

    “我明明……给你买药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赵嘉景看着手里的化验单,手指都是颤抖的,他转头看向周画,追问着:“你、你肯定吃了药吧?”

    “吃了。”周画眼神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。

    那是一座远离和易小区的公园,孩童们围绕着滑梯在玩耍,地点就在南大桥下边的河滨路旁,距离赵嘉景的学校也很远,他们特意选了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说话。

    两人坐在河堤旁的长椅上,为了避免遭人怀疑,他脱掉了校服外套,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。

    这会儿是中午12点,赵嘉景午饭也没心情吃,他想起魏如楠总爱说的一句话“天塌了有高个子的人顶着”,可他个子也很高,却觉得根本顶不住塌陷的天。

    “我们……”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不知道是第几次说出这话:“我们报警吧!”

    周画看着幼童在不远处嬉笑,平静地摇了摇头,“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,证据已经没了,拿什么报警?而且他那种人,应该不是初犯,他狡猾的很,总是能避免警方找出他的问题。从前有过任何一个女孩报警吗?没有吧?”

    赵嘉景皱紧了眉头,绝望地回答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更何况,把柄都在他手上,报警只会对我们不利。”

    赵嘉景痛苦地说:“都是我……是我太笨了,我早该料到他是有备而来,他递给我的可乐我就不该喝的,那都是他惯用的伎俩,我竟然选择相信他,太蠢了!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周画转过头,看着他:“你很清楚他的为人,你和他一直都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赵嘉景愧疚地垂下头,“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周画的语气泄露埋怨,“为什么明知道他是那样的人,还是没打算切断和他之间的来往呢?”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”赵嘉景话到嘴边,又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因为,你享受着他带给你的优越感?”

    赵嘉景惊恐地看向周画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好羞耻的,这是很正常的感受。”周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“宋启航之于你,就像你爸爸之于我。”

    听闻此话,赵嘉景下意识地看向周画的手腕,从袖口处隐隐露出的淤青还很新,他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,便移开了视线。

    二人又陷入了沉默。

    半晌过去,赵嘉景的喉结上下滚动,他试探地问她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周画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他再问:“你会……生下来吗?那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周画沉思片刻,忽然反问道:“你会帮我隐瞒吗?”

    “我和你发过誓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倒是,毕竟事情是因你而起。”

    这话令赵嘉景内心的自责更加深陷,他只能再次保证,“你放心,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,无论你最终决定生下与否,我都会让那一天的事情在我心里腐烂,到死的那天也不会说。我爸永远不会知道真相,我会帮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宋启航那边呢?”

    赵嘉景因听见他的名字而略有不安,他逞强道:“我会处理,他那边……我一直都在处理。”

    周画当然也知道他在学校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,在“那一天”,他的境遇也同样凄惨。

    “他可真是个畜|生啊。”周画的咒骂声中充满绝望。

    赵嘉景试图洗脑自己,也洗脑周画,“忘记吧,那天的事情就当是一场噩梦,别再想了,如果放弃报警,就真的不要再折磨自己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对。”周画长叹道:“就算报警,也是无法惩治那种人渣的。他爸爸出面的话,反而会对我的生活造成可怕的影响。那样更是得不偿失。”

    赵嘉景沉默地点点头,直到周画站起身,他才追问:“你什么时候会决定好?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还要考虑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要想好,我爸疑心很重的,他好像已经怀疑了。今早上他就——”

    “别担心,我们的生活不能被那人渣毁了。”周画表现得很坚强,她强迫自己不要沉溺在过去的惊惧中,事情已经发生,总不能日日回头看,必须要继续向前才行。

    赵嘉景却仍旧踌躇不安,他还太年轻,又要面临多方压力,他可能的确需要崩溃一次才能重建自己,而周画的问话加速了他的崩溃。

    她突然问道:“樊絮,是谁?”

    刹那间,赵嘉景的背脊爬起了寒意。